言情小说《撕碎考卷后,我成了他的劫》,是作者“爱吃果子泡的秦阁主”独家出品的,主要人物有云舒陆明渊,故事节奏紧凑非常耐读,小说简介如下:是云舒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子里、心口里,轰然炸开了。前父亲暴怒的脸、书房里沉重的紫檀家具、缭绕的沉……
戌时三刻的梆子声闷闷地穿透风雪,敲在礼亲王府厚重的朱漆大门上,
转瞬便被呼啸的北风撕碎。后花园角门附近,那堵比王府威严更令人绝望的高墙,
沉默地矗立在混沌的黑暗里。墙根下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,
几本装帧华贵的书册散乱地扔在泥雪中,
封皮上端方的《女诫》、《内训》字迹已被践踏得模糊不清。
苏尔佳·云舒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本被她踩得书脊断裂的《女诫》,
金线刺绣的封面被雪水浸透,沾着污泥,像只垂死的蝶。她深吸一口气,
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,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点没顶的窒闷。额娘泪眼婆娑的哀求,
阿玛不容置喙的严令,
有那位素未谋面、据说能徒手搏狼的蒙古亲王多尔济……这些影像被风雪搅成一团混沌的雾,
堵在她的喉咙口。她不再去想。她只想要一口气,一口能自己喘上来的气。
身上这件偷来的粗布棉袍子又硬又沉,摩擦着内里柔软的里衣,远不如她惯常穿的貂裘轻暖。
她费力地裹紧了些,将风帽往下狠狠一拉,遮住大半张脸,
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灼灼发亮的眼睛。
手指触到袖中那本薄薄的、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书册轮廓,书页边缘已经微微卷起,
那是她翻看过无数次的证明。她定了定神,
抓住墙角那株虬结老梅树伸出的最粗壮的一根枝桠,冰凉的树皮冻得她指尖一缩。
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,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笨拙。粗粝的砖石刮蹭着掌心,
细密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更清醒。墙头积了厚厚一层雪,她小心翼翼地探身,
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墙头瓦,身体在寒风中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。王府之外的世界,
是更深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,像一张巨兽的大口,等待着吞噬一切。她闭上眼,纵身一跃。
风声骤然在耳边尖锐起来,失重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心脏。
预想中坚硬冰冷的雪地并未如期撞上身体,反而落入了一个带着寒气的怀抱。
冲击力让两人一同踉跄着向后倒去,那人闷哼一声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面上,
积雪簌簌落下。云舒惊魂未定,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下的衣料——是粗糙的棉麻,洗得发白,
带着一种清苦的皂角味和淡淡的墨香。她猛地抬起头,撞进一双眼睛里。
那是一双极沉静的眼眸,映着雪地上黯淡的反光,像深秋的潭水,
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狼狈的模样——风帽滑落,几缕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,
脸上沾着不知哪里蹭到的墙灰。他身形清瘦,穿着洗得泛白的青布长衫,
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蓝布书袋,里面几卷书露出棱角分明的边。他垂眸看着她,眉头微蹙,
不是惊怒,倒像是……一种带着点无奈的了然。云舒像被火烫到般,猛地从他怀里弹开,
踉跄一步才站稳。寒气瞬间裹挟上来,方才那短暂的暖意消失无踪。
她手忙脚乱地重新裹紧那件不合身的粗布棉袍,
试图遮住里面隐约露出的、属于王府格格的精致衣料,脸颊**辣地烧起来,一半是羞窘,
一半是恼怒。“大胆!”她压低了声音,努力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威仪,
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你是何人?
敢……敢在此处……”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,显得苍白无力。那人并未因她的呵斥而慌乱,
只是站稳了身体,抬手轻轻拂去沾在衣襟上的雪沫。他的目光越过她,
落在几步之外雪地里一个突兀的深色方块上。一本薄薄的册子躺在那里,
油纸包裹被摔开了一角,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和几个熟悉的字眼。他走过去,
弯腰捡起那本书。动作从容,仿佛只是捡起一片飘落的树叶。
他修长的手指拂去书册上的雪屑,指尖在露出的书封上轻轻一点。“《西厢记》?
”他抬起眼,目光重新落在云舒脸上,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,
那点笑意淡得如同雪地上呵出的一口白气,转瞬即逝,“格格,书,不是这样读的。
”声音清朗,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温润质地,在这风雪夜里却像一根细细的针,
精准地刺破了云舒强撑的硬壳。云舒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,烧得更厉害了。她认得这书!
他竟然认得!还叫她……格格?他怎么知道?
巨大的羞耻感和秘密被撞破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。她下意识地想去抢,脚下一滑,
差点又摔倒。“还我!”她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低吼出来,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。那人却没动,
只是将书拿在手里,
视线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、且与内里衣物质地天差地别的粗布棉袍上扫过,
又看了看她身后那堵高耸的王府院墙,眼神里的了然更深了几分。“风雪夜疾,墙高路滑,
”他缓缓开口,语气平和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,“格格千金贵体,
还是……珍重为上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回那本《西厢记》上,“此书,暂且由在下保管,
格格若需讨还……”他微微侧身,目光投向风雪弥漫的街巷深处,
那里隐约可见一座小院的轮廓,“可至前街槐树巷第三家寻一个姓陆的书生。”说完,
他竟不再看她,将那本《西厢记》仔细地收进自己半旧的书袋里,转身便要走入风雪之中。
背影挺直,步履沉稳,仿佛刚才接住的不是一个从王府高墙跳下的格格,
而不过是一片意外飘落的雪花。“站住!你……”云舒又急又气,想追上去,
可脚像被钉在了雪地里。远处隐约传来府里巡夜家丁灯笼晃动的声音和人语,
惊得她心胆俱裂。她最后狠狠剜了一眼那个即将消失在风雪里的清瘦背影,一跺脚,
再顾不上那本要命的书,慌不择路地朝着另一个方向,深一脚浅一脚地逃进了更浓的黑暗里。
风雪更大了,迅速抹去了雪地上的所有痕迹,连同那个书生留下的浅浅脚印,也一并被覆盖。
只有云舒袖子里空落落的感觉,还有那人指尖拂过书页的从容姿态,清晰地烙在她心上,
带着一种陌生的、被看透的冰凉。
---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早春微寒的日光下流淌着耀眼的金色,
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沉默地俯瞰着殿前广场上黑压压的官员队伍。
蟒袍补服、顶戴花翎汇成一片庄重而压抑的深色海洋,
空气中弥漫着檀香、皮革以及一种无形却厚重的威仪。云舒坐在西暖阁偏殿的屏风后面,
指尖冰凉。这扇巨大的紫檀木嵌螺钿花鸟屏风,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。屏风外,
是朝堂的肃穆,是阿玛礼亲王与一众宗室勋贵的位置;屏风内,
是她们这些未出阁宗室格格们的方寸之地,
空气里浮动着名贵脂粉的甜香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默。她穿着亲王格格规制的吉服,
石青色的缎面,绣着繁复的八团五爪正龙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领口镶着雪白的风毛,
蹭得下巴有些发痒。她的目光,却像被什么牵引着,
不由自主地穿透屏风上那些精致的镂空花纹,投向殿内靠前的位置。那个位置,
本不该如此引人注目。在一众或白发苍苍、或大腹便便的勋贵重臣之间,
那道身影显得过分年轻,也过分清癯了些。崭新的青色鹭鸶补服穿在他身上,
尚带着初次浆洗后的挺括,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,如雪后青松。
官帽下露出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,下颌微收,神情是专注而沉静的。他微微垂着眼,
似乎在聆听御座上的皇帝说话,姿态恭谨,却无半分谄媚瑟缩之态。陆明渊。
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云舒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。
《西厢记》、那带着一丝了然笑意的“格格”称呼……所有被刻意压下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,
带着雪夜的寒气,撞得她心口微微发闷。他竟然真的来了,
还站在了这紫禁城最威严的大殿之上,以新科进士、翰林院编修的身份。“云舒姐姐,
”身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,是怡亲王府的小格格,她凑近些,压低了声音,带着点好奇,
“你瞧什么呢?看得这般出神?”云舒猛地回神,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掐进掌心。
她端起面前温热的雨前龙井,掩饰性地抿了一口,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,烫得她轻轻蹙眉。
“没什么,”她放下茶盏,声音平静无波,“瞧着那新供职的翰林,倒是面生得紧。”“哦,
他呀,”小格格顺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,很快又收回来,兴趣缺缺,“听说叫陆明渊,**,
江南来的,寒门出身,走了大运才点了翰林。
”语气里带着宗室贵女天然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。云舒没再搭话,
只觉那“寒门”二字,像针一样刺耳。她看着屏风外那个青色的身影,
看他如何在满殿的朱紫贵胄中保持着那份格格不入的清冷自持。他偶尔会微微侧首,
倾听身旁一位老翰林的低语,那专注的侧脸线条,竟与那夜雪中捡书的姿态微妙地重叠。
御座上的声音似乎告一段落,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,宣着什么。殿内的气氛稍显松弛,
官员们开始低声交谈,身体也略略活动起来。云舒的心跳却莫名地加快了。一个念头,
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冲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,在她心底疯狂滋生。
就在陆明渊微微调整坐姿,袍角不经意地滑过座椅边缘,垂落下来,
靠近屏风这边时——云舒藏在厚重吉服裙摆下的脚,像一只敏捷的狸猫,
极快、极轻地伸了出去。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尖,精准地、带着点力道,
踢在了那片鸦青色的崭新官袍下摆上。布料柔软的触感隔着鞋尖传来。屏风外,
那个青色的身影,骤然一僵。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。
连他微微前倾、似乎正要与邻座说话的姿态,都定格在那里。云舒屏住呼吸,
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——那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,必定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。殿内的低语声、杯盏轻碰声,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
云舒的心悬到了嗓子眼,指尖紧紧攥着吉服的衣料,等待着他的反应。是惊怒?是愕然?
还是……更深的了然?预想中的动静并未立刻传来。屏风外的人,
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,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。接着,他搁在膝上的那只手,
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,宽大的袍袖随之滑下,巧妙地遮挡住了腿侧的动作。
就在云舒以为他要用沉默将这荒唐一幕遮掩过去时,
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她脚踝处传来!隔着薄薄的袜子和软缎鞋面,
一只温热、带着薄茧的手,如同铁钳般牢牢地扣住了她的脚踝!“啊!
”一声短促的惊呼险些冲破云舒的喉咙,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咽了回去。
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,脸颊烫得惊人,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。那只手的力量很大,
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,指腹的薄茧摩擦着脚踝处细腻的皮肤,
激起一阵阵陌生而强烈的战栗。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,透过布料,
烙印般烫在她的肌肤上。他竟敢!震惊和羞怒让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。
她下意识地想用力抽回脚,那只手却纹丝不动,反而收紧了些,
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和绝对的压制。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,
云舒感到一个硬物被强硬地塞进了她另一只手的掌心。棱角分明,带着纸张特有的挺括感,
还有……一丝尚未散尽的、清苦的墨香。她触电般低头看去。是一本书。深蓝色的封面,
纸张半旧,边缘已有些磨损卷曲。上面两个端方凝重的墨字——《论语》。屏风外,
陆明渊已经收回了手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。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,
目光重新投向御座方向,侧脸线条依旧沉静如水,只有那鸦青色的袍袖,在她看不见的暗处,
似乎极其细微地拂了一下。云舒僵在座位上,那只被扣过的脚踝还在隐隐发烫,
残留着他指腹的触感。她死死盯着手中那本《论语》,
只觉得那深蓝色的封面像一个巨大的嘲讽。他给她这个?这本圣贤书?这算什么?
无声的训诫?还是对她那夜逃亡和此刻放肆的彻底否定?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,
烧尽了方才的羞窘。她捏着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,几乎要将那硬挺的书脊折断。好啊,
陆明渊。好一个一本正经、道貌岸然的陆翰林!她猛地翻开书页,动作粗暴。
扉页上空空如也,并无题字。然而,当她带着怒气快速翻动书页时,
一张夹在书中的素白宣纸笺,轻飘飘地滑落下来,打着旋儿,
无声地落在她石青色的吉服裙摆上。云舒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张纸笺。纸笺上墨迹淋漓,
显然是新写不久,只有一行字:>**“子曰: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
”**那字迹瘦劲清峻,筋骨嶙峋,一笔一划都带着刀劈斧凿般的锐气,力透纸背。
尤其是那个“夺”字,最后一笔斜斜挑起,锋芒毕露,几乎要破纸而出!云舒盯着那行字,
所有的羞怒、所有的愤懑,仿佛瞬间被这墨迹淋漓的十一个字冻结了。
殿内的喧嚣、脂粉的香气、吉服的沉重……一切都潮水般退去。
她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还有那夜风雪中,他带着一丝了然轻笑的声音——“格格,
书,不是这样读的。”原来……是这样读的。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,
又被她死死压下。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屏风外那个鸦青色的背影,他依旧坐得笔直,
仿佛刚才递来的不是一句惊心动魄的箴言,而只是一本寻常的圣贤书。她深吸一口气,
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,迅速而小心地将那张字笺重新夹回《论语》的扉页之中,
然后紧紧地将书按在了心口的位置。那硬挺的书脊硌着柔软的衣料,也硌着她的心跳。
书页间清苦的墨香,混杂着方才被他触碰过脚踝的、那挥之不去的、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,
无声地弥漫开来。---礼亲王府的书房,沉水香在紫铜博山炉里氤氲出近乎凝固的烟雾,
沉沉地压在人心头。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,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响。
礼亲王负手站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后,背影如同一块冰冷的磐石。云舒垂首站在下首,
身上那件家常的藕荷色旗装,此刻也像是沉重的枷锁。“阿玛心意已决。
”礼亲王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,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,
“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多尔济亲王,是漠南诸部的雄鹰,手握重兵,深得太后信赖。
这门亲事,于国于家,皆是上上之选。”他转过身,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,
钉在云舒苍白的脸上,“你嫁过去,便是亲王妃,尊荣无匹。云舒,这是你的命,
也是你的运道。”“命?”云舒猛地抬起头,眼中压抑的火苗终于窜起,
烧尽了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顺从,“阿玛口中的命,就是把我当作一块维系权势的垫脚石,
送到那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,
去嫁给一个我连面都未见过、只闻其‘徒手搏狼’之名的陌生人?
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,“阿玛可曾问过我一句,我愿不愿意?我的命,
难道就不能由我自己选一次吗?”“放肆!”礼亲王一掌重重拍在书案上,
案上的笔架、砚台都随之跳了一跳。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,显然是怒极,“身为天家贵胄,
享万民供奉,便该有为社稷分忧之责!儿女私情,岂能凌驾于国事家声之上?由你自己选?
选什么?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**穷酸书生吗?”他眼中射出凌厉的寒光,
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警告,“陆明渊?哼!不过是一时幸进之徒,在御前行走几日,
就真当自己有了通天彻地的本事?你趁早死了这份心!
”云舒的脸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,变得惨白如纸。不是因为父亲的震怒,
而是因为那个名字被如此**裸地、带着极端轻蔑地吼了出来。她挺直了脊背,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那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直视父亲喷火的双眼。“是!”她豁出去了,
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,“女儿就是心仪陆明渊!他清寒,
却守得住本心!他位卑,却敢言人所不敢言!他比那些只知用女儿换取权势的所谓贵胄,
强过百倍千倍!”“住口!”礼亲王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云舒,手指都在哆嗦,“反了!
反了天了!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急促地喘着气,似乎随时都要背过气去。就在这时,
书房门外传来管家福伯带着极度惊恐、几乎变了调的通传声,
尖锐地撕裂了父女对峙的紧张空气:“王爷!王爷!不好了!宫……宫里出大事了!
陆翰林……陆明渊陆大人他……他在保和殿殿试策论之时,当……当众撕了考卷!
还……还……”“还如何?!”礼亲王猛地转向门口,厉声喝问,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。
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,抖得不成样子:“还……还厉声抗辩,痛斥满汉分卷取士乃国之大弊!
说……说此等陋规不除,国无宁日!万岁爷……万岁爷龙颜震怒!
已……已将陆大人当场革职,押入刑部大牢,听……听候发落!外头……外头都在传,
怕是……怕是难逃一死啊!”“轰隆——”一声巨响。不是雷声,
是云舒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子里、心口里,轰然炸开了。
前父亲暴怒的脸、书房里沉重的紫檀家具、缭绕的沉水香烟……所有的一切瞬间扭曲、旋转,
然后褪尽了颜色,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。
撕了考卷……当众抗辩……革职下狱……难逃一死…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,
狠狠扎进她的心脏,再猛地搅动。四肢百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,
冰冷的感觉从脚底急速蔓延上来,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
喉咙里却只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像一条离水的鱼。眼前猛地一黑,身体再也支撑不住,
软软地向下倒去。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前,
她仿佛听到一声遥远而模糊的、带着无尽痛悔的惊呼,似乎是……阿玛的声音?
但那都不重要了。黑暗彻底吞噬了她。只有陆明渊那张清瘦沉静的脸,
和他递过那本《论语》时指尖的温度,在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中,成了唯一灼烫的印记。
刑部大牢深处,终年不见天日。污浊的霉味、陈腐的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,
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。狭窄的通道两侧,是低矮粗粝的石墙,
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、模糊不清的抓痕,无声诉说着曾经有过的疯狂与挣扎。
仅有的几盏油灯挂在通道高处,灯芯噼啪作响,豆大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无力地摇曳着,
投下长长短短、扭曲晃动的黑影,如同幢幢鬼魅。最深处一间狭窄的牢房,铁栅栏粗如儿臂,
上面凝结着深褐色的、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污垢。墙角铺着一层薄薄的、发黑发霉的稻草,
便是唯一的“床铺”。陆明渊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下。
身上那件曾象征新贵的崭新鹭鸶补服早已不见,只余一身单薄的、肮脏不堪的白色囚衣,
多处破损,露出底下带着青紫瘀痕的皮肤。他闭着眼,
脸色在昏黄跳动的灯影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,嘴唇干裂起皮,
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暗褐色的血痂。唯有那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,
还隐约透出几分昔日的清峻轮廓。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
在死寂的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。狱卒粗鲁的吆喝声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随之而来。“快点!
磨蹭什么!”狱卒不耐烦地推搡着一个身影。那身影踉跄了一下,
才在陆明渊的牢门前勉强站稳。是礼亲王府的大管家福伯。他穿着体面的绸缎长袍,
此刻却沾满了牢狱里的污秽,脸色煞白,嘴唇哆嗦着,
看向牢内陆明渊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悲悯。
“陆……陆大人……”福伯的声音抖得厉害,几乎不成调子。陆明渊缓缓睁开眼。
那双曾经沉静如深潭的眼眸,此刻布满了血丝,目光却依旧锐利,像雪地里磨过的刀锋,
穿透牢房的昏暗,直直落在福伯脸上。那眼神太过平静,平静得让福伯心底发寒。
“王爷……王爷让老奴来……”福伯吞咽了一下口水,强自镇定,
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、绣着王府徽记的锦囊,小心地从铁栏缝隙间递进去,
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哭腔,“王爷说……事已至此,
爷的难处……莫要再……再牵累他人……尤其是……是格格……”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,
头垂得更低了。锦囊鼓鼓囊囊,里面显然是价值不菲的金银。
陆明渊的目光扫过那华贵的锦囊,又缓缓移回福伯那张写满哀求与恐惧的脸上。
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,那算不得是笑,更像是一道深刻的、凝固的嘲讽。
他抬起手。那只手,曾经执笔如风,在殿试的考卷上挥斥方遒,
也曾从容地捡起过风雪夜里遗落的《西厢记》,更曾隔着紫禁城的屏风,
带着灼热的力道扣住一只纤细的脚踝……如今,这只手伤痕累累,指节处红肿破皮,
指甲缝里塞满了污黑的泥垢。他没有去接那个锦囊。他的手,
只是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,伸向自己单薄囚衣的胸口。
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处,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但他依旧固执地探入怀中,摸索着。福伯屏住了呼吸,不明所以地看着。终于,
陆明渊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。
那东西被他用一块洗得发白、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帕子层层包裹着,保护得极其仔细。
他低着头,动作笨拙而缓慢地,一层一层,解开了那块旧帕子。
仿佛在拆解一个无比珍贵的秘密。帕子完全展开。里面赫然是两本书。
一本是半旧的《论语》,深蓝色的封面,正是那日宫宴屏风下,他强行塞给她的那本。
另一本,则是薄薄的册子,封面有些卷曲,正是那风雪夜,从她怀里跌落,
被他捡起的那本——《西厢记》。两本书叠放在一起,安静地躺在他伤痕累累的掌心。
在污秽的囚衣和昏暗的光线下,这两本纸页泛黄的书册,竟奇异地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光泽,
仿佛是这个污浊绝望之地唯一洁净的存在。陆明渊的目光落在两本书上,
那锐利如刀锋的眼神,第一次有了波动。像坚冰深处裂开了一道缝隙,
流淌出某种极其复杂、极其深沉的东西。有眷恋,有痛楚,
有决绝……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。他伸出另一只同样肮脏、同样带伤的手,
手指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,却异常坚定地翻开《论语》的扉页。福伯下意识地凑近铁栏,
浑浊的老眼努力看去。只见那扉页的空白处,不知何时,
被人用炭条(牢中自然无笔墨可用)用力地、几乎要划破纸背地写下了几个字。
字迹潦草、扭曲,带着一种困兽濒死般的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绝望,
却依旧能辨认出内容:>**“臣愿革职流放,换格格一个选择。”**炭条粗糙,
笔画边缘带着撕裂般的毛刺,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,带着淋漓的血气。
福伯看清了那行字,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,猛地倒抽一口冷气,
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,几乎瘫软在地。他指着陆明渊,又指着那行字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
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
只剩下满眼极致的惊恐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。陆明渊却不再看他。
他盯着扉页上那行用生命和前途写下的字迹,又缓缓抬起眼,
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厚重的石壁,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方向。他干裂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,
仿佛在呼唤一个名字。最终,他只是极轻、极缓地,将两本书重新叠好,用那块破旧的帕子,
无比珍重地再次包裹起来,紧紧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。
仿佛那是他仅存的、不容侵犯的圣坛。牢房深处,只有灯油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,
和福伯粗重压抑的喘息,在死寂中无限礼亲王府,云舒的绣楼。
往日熏笼暖香、锦幔低垂的闺阁,此刻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冷。
窗棂被厚重的棉帘严严实实地遮住,只漏进一线惨淡的天光。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药味,
混杂着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、绝望的气息。云舒穿着素白的中衣,裹着厚厚的锦被,
靠坐在拔步床的角落。她的脸色比身上的中衣还要白上几分,嘴唇没有一丝血色,
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。自那日在书房晕厥被抬回来,她便一直这般模样。太医诊过,
说是急怒攻心,郁结于内,开了几剂安神疏肝的汤药,她只喝了两口便推开了。
阿玛震怒之后,是彻底的隔绝。她的绣楼被加了双倍的护卫,丫鬟嬷嬷进出都需严格盘查,
连从小伺候她的贴身侍女春桃,都被换成了额娘身边两个沉默寡言、眼神警惕的老嬷嬷。
她们像两尊石像,无声地杵在门边和屏风后,名为照料,实为监守。“格格,
您多少再用些粥吧?”一个老嬷嬷端着温热的燕窝粥,小心翼翼地劝道,声音平板无波,
“身子要紧,过几日……还要赶路呢。”赶路。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,
扎进云舒麻木的神经。她闭上眼,睫毛剧烈地颤抖着。多尔济亲王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,
据说半月后便能抵京。她的“命”,她无法选择的“运道”,正随着马蹄声,一天天逼近。
心口的位置,仿佛被剜空了一块,只剩下一个巨大的、灌着寒风的空洞。
陆明渊……他现在在哪里?刑部大牢……那是什么样的地方?他受了多少苦?
那句“难逃一死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,日夜在她耳边盘旋。她不敢想,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。
每一次呼吸,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就在这时,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。是福伯。
他低着头,脚步虚浮,脸色比云舒好不了多少,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。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,
上面放着的不是汤药,而是一个用王府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事。
两个老嬷嬷警惕地看向福伯。福伯没有看她们,只是佝偻着腰,一步步挪到云舒床前,
动作迟缓得像个提线木偶。他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,双手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,
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哽咽。“格格……”他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,
“老奴……老奴该死……老奴……”他泣不成声,身体筛糠般抖着,
似乎承受着极大的恐惧和愧疚。云舒的目光,终于从那空洞的虚无中,
缓缓聚焦在福伯高举的托盘上。那锦缎包裹的形状……莫名地刺眼。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,
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,让她几乎窒息。“是什么?”她的声音干涩沙哑,
像砂纸摩擦过木头。福伯只是抖得更厉害了,头几乎要埋进地砖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滑落,砸在光洁的地面上。云舒猛地伸出手,
动作快得吓了两个老嬷嬷一跳。她一把扯开那华贵的锦缎包裹!里面露出的东西,
让她的呼吸骤然停止。一块洗得发白、边缘磨损得厉害、却沾染了点点深褐色污渍的旧帕子。
帕子被仔细地折叠着。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,指尖冰凉。她认得这块帕子!
那夜风雪墙头,他接住她时,袖口隐约露出的,就是这种粗劣的棉布质地!她屏住呼吸,
用尽全身力气,一层一层,打开了那块沾染着不祥污渍的旧帕子。帕子中心,
静静躺着两本书。一本是半旧的《论语》,深蓝色的封面,正是宫宴那日,
他在桌案下塞给她的那本。另一本,
则是那本薄薄的、承载了她所有隐秘渴望与狼狈的《西厢记》。两本书叠放在一起,
像一对被强行拆散的伴侣。书页边缘沾着同样的深褐色污点,
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霉味、血腥气和……那独属于他的、清苦墨香的、令人心碎的气息。
云舒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《论语》上。她记得!她记得他翻开过扉页!
她记得那张写着“匹夫不可夺志”的字笺!她颤抖着,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急切,
粗暴地翻开了《论语》的扉页!那张素白宣纸笺已经不在了。扉页的空白处,
被人用某种极其粗糙、颜色深黑、边缘带着撕裂般毛刺的东西,写下了几个大字。
那字迹狂乱、扭曲、力透纸背,每一笔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刻上去的,
带着一种困兽濒死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疯狂!**“臣愿革职流放,换格格一个选择。
”**炭条!是牢里才有的、最劣等的炭条!那深黑的、带着粗粝毛刺的笔画,
深深嵌入纸背。那些深褐色的污点……是血!是干涸发黑的血迹!沾染在字迹周围,
浸透了纸页!“革职流放”……“换格格一个选择”……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
狠狠烫在云舒的视网膜上,烫进她的灵魂深处!他撕了考卷,当众抗辩,不是为了青云直上,
不是为了清名!他是为了她!
是为了撕碎那张即将罩住她、将她拖入无底深渊的蒙古婚约的网!
他用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、用自己年轻的性命做赌注,
只为了给她……争取一个选择的机会?!一个“选择”!
“嗬……”云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、怪异、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。
她死死盯着那行用血与炭写就的字迹,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却急剧收缩,
仿佛要将那每一个笔画都吸进灵魂深处。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,
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,惨白得如同冬日的初雪。握着书的手指,
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、青筋毕露,指甲深深掐进书页里,将那深褐色的血污揉进指缝。
巨大的、无声的震颤席卷了她整个身体。那不是哭泣的颤抖,
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、被猛烈撞击后产生的、无法抑制的生理性痉挛。她张着嘴,
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胸腔剧烈地起伏着,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进了滚烫的刀子,
割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。“格格……格格您怎么了?您别吓老奴啊!”福伯惊恐地抬起头,
看着云舒那副骇人的模样。两个老嬷嬷也察觉不对,慌忙上前一步:“格格!
快放下那脏东西!仔细污了手!”“脏东西?”云舒猛地抬起头,
视线从那**移向两个嬷嬷。那眼神,空洞、冰冷、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,
看得两个见惯了风浪的老嬷嬷都心头一寒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“脏东西?
”云舒的声音陡然拔高,尖锐得刺破绣楼的死寂,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凄厉,
“你们说这是脏东西?!”她猛地举起那本沾着血污的《论语》,
将那行用生命和自由写下的字迹狠狠怼到她们眼前,
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扭曲变形:“看清楚!看清楚了!这是他用命换来的!用他的前程!
用他的命!换我的一个选择!”她嘶吼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血块,
“你们懂什么?!你们懂什么是脏?!什么才是真的脏?!”“格格慎言!
”一个嬷嬷色厉内荏地喝道,试图上前抢夺那本书。“滚开!”云舒如同被激怒的母兽,
猛地挥开嬷嬷伸过来的手,力道之大,将那嬷嬷推得一个趔趄。她紧紧抱着那两本书,
如同抱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,身体蜷缩起来,剧烈地颤抖着。她不再看任何人,
只是死死地盯着扉页上那行字。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,汹涌而出,
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深蓝色的书封上,砸落在那些深褐色的血污上,
迅速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。泪水混着血污,在书页上洇开,模糊了那狂乱的炭笔字迹,
也仿佛灼穿了她的掌心。无声的痛哭席卷了她。肩膀剧烈地耸动,
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呜咽。那哭声里没有委屈,没有软弱,
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楚、悔恨、绝望,以及一种被那**彻底点燃的、玉石俱焚的悲壮。
福伯跪在地上,老泪纵横,抖成一团。两个嬷嬷面面相觑,
被云舒身上爆发出的那股毁灭性的悲伤与愤怒震慑,一时竟不敢再上前。昏暗的绣楼里,
只剩下少女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受伤孤兽般的呜咽,和她怀中那两本浸染了血泪的书册,
在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无情。辽东苦寒之地,朔风如刀。莽莽雪原,
天地间只剩下刺目的白与死寂的灰。一条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官道,如同丑陋的伤疤,
蜿蜒伸向望不到尽头的风雪深处。一队衣衫褴褛的犯人,在持刀衙役的呵斥和鞭影下,
如同行尸走肉般艰难跋涉。沉重的木枷锁着脖颈和双手,冰冷的铁链拴着脚踝,每走一步,
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粗重的喘息。寒风卷着雪粒子,狠狠抽打在脸上、身上,
单薄的囚衣早已冻得硬邦邦,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。陆明渊走在队伍中间。
他身上的白色囚衣早已污秽不堪,破烂处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。脸颊深深凹陷下去,
颧骨高高凸起,嘴唇干裂开数道深深的血口。唯有那双眼睛,在风雪中依旧沉静,
只是那沉静之下,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。他拖着沉重的脚步,
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脚上的破草鞋早已磨穿,冻伤溃烂的脚趾**在外,
在冰冷的雪泥里留下暗红的印记。肩上的枷锁压得他脊背微弯,但他依旧努力地挺直着脖颈,
仿佛那仅存的尊严,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。“快走!磨蹭什么!想冻死在这儿吗!
”一个衙役的鞭子带着破空声抽过来,陆明渊下意识地侧身躲避,
鞭梢还是狠狠刮过他的肩背,本就破烂的囚衣又添一道裂口,**辣的疼。他闷哼一声,
咬紧牙关,没有出声。只是脚步踉跄了一下,又强迫自己跟上队伍。肺部像是被塞满了冰碴,
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。他知道自己病了,而且病得不轻。
风寒入骨,加上刑部大牢里的暗伤和这一路的非人折磨,身体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。
视线开始变得模糊,耳边的风声、衙役的呵斥声、犯人的**声都渐渐远去。
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风雪,和那本深蓝色封面的《论语》扉页上,
用炭条和血写下的字迹——“换格格一个选择”。这个念头,
成了支撑他在这地狱般路途上唯一的力量。他不能倒下。至少,不能倒在这流放的路上。
他要活下去,哪怕像蝼蚁一样挣扎,也要活下去。只有活着,才不辜负那撕碎考卷的决绝,
才不辜负这风雪流徙的代价,才……或许还有一丝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念想,
能知道她最终的选择。“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,他不得不停下脚步,
弯下腰,咳得撕心裂肺。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,如同无数把小刀在搅动。他感觉喉头一甜,
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。他死死捂住嘴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鲜红,
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,如同绽开的红梅。“妈的!又装死!”衙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,
扬起鞭子。陆明渊努力想直起身,眼前却阵阵发黑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雪地倒去。
意识沉沦的边缘,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踏破了风雪的呜咽,由远及近,
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急促。“圣旨到——!”一声尖利、高亢、穿透力极强的呼喊,
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风雪弥漫的官道上!所有蹒跚前行的犯人,所有挥舞鞭子的衙役,
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,瞬间僵在原地。风雪似乎也为之停滞了一瞬。
陆明渊倒伏在冰冷的雪地上,脸颊贴着刺骨的冰雪。那声“圣旨到”如同从天外传来,
模糊而不真实。他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却一片模糊,只有那雪地上的鲜红,
在视野里不断放大、旋转。急促的马蹄声在近前戛然而止。雪沫飞溅中,
几骑矫健的身影勒住马缰。为首一人翻身下马,穿着内廷侍卫特有的石青色行褂,
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肃杀干练之气。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,在灰白一片的天地间,
那抹亮色显得格外刺眼夺目。流放队伍的押解官早已连滚爬爬地迎了上去,
扑通跪倒在雪地里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卑……卑职叩见天使!恭……恭聆圣谕!
”那内廷侍卫目光如电,扫过眼前这支形容枯槁、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,
最后落在了倒伏在雪地中、嘴边还残留着刺目血迹的陆明渊身上。
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随即展开手中明黄卷轴,
用清晰而洪亮、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的声音宣道:“皇上口谕:前翰林院编修陆明渊,
殿前失仪,狂悖妄言,本应严惩不贷!然朕念其少时清苦,寒窗不易,
且所陈满汉分卷取士之论,虽言辞过激,其情或有可悯之处,其心或存忠直之念。
着即免其流徙之刑,暂羁押于前路驿站,听候发落!钦此——”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
”押解官和衙役们如蒙大赦,纷纷叩头高呼。风雪似乎更大了,呼啸着卷过空旷的雪原。
倒在地上的陆明渊,意识在冰冷的黑暗边缘挣扎。
那句“免其流徙之刑”、“听候发落”断断续续地钻进他混沌的脑海,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
却激不起任何波澜。他太累了,太冷了,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。他唯一能感觉到的,
是心口的位置,那本用旧帕子包裹着的《论语》和《西厢记》,隔着单薄破烂的囚衣,
紧贴着他冰冷的皮肤。那本应坚硬的书脊,此刻仿佛成了唯一还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所在。
宣旨侍卫的声音在风雪中散去。有人粗鲁地将他从雪地里拖拽起来。他没有反抗,
也无力反抗。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扉页上狂乱的字迹,
还有……风雪夜墙头跌落时,那双映着雪光、惊慌却灼亮的眼眸。风雪依旧,前路未卜。
但冰冷的枷锁,似乎暂时松动了半分。驿站简陋的土房内,
弥漫着劣质炭火呛人的烟气和浓重草药混合着血腥的苦味。唯一的土炕上铺着半旧的褥子,
陆明渊躺在上面,身上盖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、打着补丁的厚棉袄。他双眼紧闭,
脸色灰败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,呼吸急促而微弱,
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。一个须发花白、穿着臃肿羊皮袄的驿卒,
正颤巍巍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,蘸着温热的药汤,
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陆明渊嘴角残留的血迹。炕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,
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,散发着刺鼻的气味。“唉,造孽啊……”老驿卒一边擦一边叹气摇头,
“风寒入肺,又添了内伤,烧得跟火炭似的……这药灌下去两回了,
硬是撬不开牙关……怕是……怕是熬不过今晚这关喽……”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怜悯。
这种流放路上被圣旨截下又咽了气的,他见得也不算少了。驿站破旧的木门外,
风雪呼啸依旧。突然,一阵极其急促、密集到令人心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如同狂暴的鼓点,
狠狠敲碎了这方寸之地的死寂!马蹄踏在冻硬的土地上,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,听声势,
绝非寻常商队或驿卒!老驿卒手一抖,布巾掉在炕上。
他惊恐地望向那扇被狂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破木门。“砰——!”巨响震耳!
驿站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,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踹开!断裂的门栓碎片四溅!
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,如同冰刀般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!门口,站着一个人。
一个如同铁塔般魁梧的身影,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。他身披玄色貂裘大氅,风帽压得很低,
只露出线条刚硬、带着浓重煞气的下半张脸,下巴上蓄着浓密的虬髯。大氅上落满了雪,
肩头和帽檐结着冰凌,
浑身上下散发着刚从极寒风暴中冲杀出来的、令人窒息的冰冷与暴戾气息。
他手中并未持武器,但那魁伟的身躯本身,就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压迫感。在他身后,
影影绰绰站着数个同样彪悍、气息沉凝的身影,沉默地拱卫着,如同雪原中伺机而动的狼群。
驿站院子里,传来马匹暴躁的喷鼻声和不安的踏蹄声。老驿卒吓得魂飞魄散,
“噗通”一声瘫软在地,牙齿咯咯作响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来人并未理会地上抖成一团的老驿卒。他那双掩在风帽阴影下的、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,
如同实质的刀锋,瞬间便锁定了土炕上气息奄奄的陆明渊!
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——“多尔济!”一声清叱,如同裂帛!
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、深入骨髓的绝望,以及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!众人猛地循声望去!
驿站通往后院的另一扇破旧小门边,不知何时,站着一个身影。云舒!
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素色棉袍,
外面胡乱裹着一件驿卒婆子借给她的、又肥又大的灰布旧袄子,头发凌乱地挽着,
几缕发丝被寒风吹得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。她显然是仓促奔来,连鞋都跑掉了一只,
赤着的脚踩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,冻得通红。然而,她站得笔直。
那双曾经明媚、如今却盛满了巨大悲恸和恐惧的眼睛,
死死地、毫不退缩地盯住门口那堵玄色的“铁塔”——博尔济吉特·多尔济!
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,不知是冷,是怕,还是愤怒。但她的声音,
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清晰和力量:“你……你要找的人是我!与他无关!
”她伸手指向炕上的陆明渊,指尖颤抖得厉害,“放了他!我跟你走!”此言一出,
驿站内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寒风穿过破门的呜咽,
和陆明渊那微弱急促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。多尔济终于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。
风帽下,露出一张轮廓分明、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脸。浓眉之下,
是一双深邃得近乎墨蓝的眼眸,此刻正牢牢锁定在云舒身上。那眼神极其复杂,
有被忤逆的震怒,有长途奔袭的疲惫,有看到猎物般的审视,更深处,
似乎还翻滚着一丝……难以置信的、被刺痛般的阴郁?他并未立刻开口,
只是用那令人心悸的目光,一寸寸地刮过云舒苍白倔强的脸,她凌乱的发,
她冻得通红的赤脚,最后,落在那指向陆明渊的、颤抖的手指上。时间仿佛凝固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,土炕上,一直昏迷不醒的陆明渊,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!
“咳……咳咳咳……噗——!”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然爆发!他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,
身体痛苦地弓起,随即,一大口暗红粘稠的鲜血,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!星星点点,
染红了身下灰黄的褥子,也溅落在他自己单薄的囚衣前襟!那刺目的红,在昏暗的油灯下,
触目惊心!“明渊!”云舒的魂都吓飞了!
所有的恐惧、对峙、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!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,
什么也顾不上了,像疯了一样朝着土炕扑过去!赤脚踩过冰冷的地面,
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。她扑到炕边,双手颤抖着想去扶他,却又怕碰疼了他。
看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和胸前那大片刺目的暗红,看着他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灰败的脸,
云舒只觉得天旋地转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、揉碎!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,
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。“明渊!陆明渊!你醒醒!你看看我!
你别吓我……”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,声音破碎不堪,
用袖子徒劳地去擦拭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,
那温热的、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瞬间染红了她的袖口。陆明渊在剧烈的呛咳和窒息感中,
似乎被这凄厉的呼唤和身体的剧痛短暂地拉回了一丝意识。
他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。视线模糊,
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、被泪水浸透的、苍白而绝望的脸庞轮廓,正伏在自己身前。
是她……真的是她……他想说话,想叫她快走,
想让她离这地狱远一点……但喉咙里全是滚烫的血沫,
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更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。他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“嗬嗬”声,
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。“不……不要……明渊……”云舒哭得几乎背过气去,
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,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流逝的生命。门口的多尔济,冷眼看着这一幕。
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、如同明珠般璀璨的亲王格格,
此刻为了一个垂死的、身份低微的囚徒,哭得撕心裂肺,狼狈不堪,甚至不惜以自身为筹码。
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和……那份几乎要燃烧起来的、不顾一切的爱意。
他那双墨蓝色的眼眸深处,风暴在无声地汇聚、翻腾。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铁石。
握着马鞭的手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咔吧”声。驿站狭小的空间里,
气氛紧绷到了极致。一边是濒死囚徒与绝望格格的生离死别,
一边是沉默如山、煞气逼人的蒙古亲王和他身后如同鬼影般的护卫。